这几天里,像过往时日,那些一人夸夸其谈、口若悬河,恨不得将口袋翻倒出来,掏得老底朝天,另一人被迫倾听,无论有的没的,全都灌上一耳朵的场景,早已从此消弭无踪,再也不见身影了。
所以,此时此刻,她甫一听到哥哥开口,声音沉沉,语调压得又低,仿佛一只收拢着翅羽,藏于暗处的黑乌鸦,竟是脚步一顿,头皮一麻,突兀地打了个寒颤——
从小到大,将近十八年来,被郁燕完全忽略、不屑一顾,来源于年长五岁的成年男性的,所谓“哥哥”的威压,毫无征兆地,在一个无比寻常的夏夜里,像一只冰冷而无形的幽灵,悄悄地攀爬上了她的心头,伸出漆黑的手,虚虚攥住了那只滚热跳动的脏器。
况且,打孩子这种事,多多少少,也能算得上是中国的一个特色传统,棍棒底下出孝子,人人如此,习以为常,只要不闹出人命,在成年人看来,根本算不上事。
无论是“清官难断家务事”,还是“各人自扫门前雪”,都提醒着郁燕,当下最正确的选择,就是像那些装死的左邻右舍一样,默不作声,忍上一会,等那对父母累了,歇了手,也就罢了,若是依照哥哥的性子,自己接下来的行为,大概要被归类进“多管闲事”的范畴里。
她想到这点,竟出奇地嗫嚅了一阵,语句在舌尖滚了一滚,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,抿着嘴,眼睫低垂,带着点不自知的示弱。
“……楼下的动静太大了,我怕出事,想去劝劝他们。”
楼道里面,仍然回响着令人烦躁的背景音,连绵不绝,嘈杂无比,客厅之中,却是一片全然的寂静。
郁燕低着头,站在原地,不知为何,心脏扑通扑通,狂乱地跳着,越来越疾,越来越快,莫名其妙地,让她感觉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。
郁昌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,任由楼下的污言秽语穿耳而过,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、苍白的雕塑。
他的半个身子,都隐没在黑暗里,双眼仿佛两颗透明的玻璃珠,凝着一泓幽谭,隐在黯淡的光线里,莹莹如波,闪烁着微弱的光,静静地盯着她。
不知为何,过了半晌,郁昌才收回了那种复杂莫名的,杂糅着探究与审视的目光。
他闭了闭眼,轻轻叹了口气,披上外套,站起身来,原先那层诡异的、蜡一般的外壳,也随之应声而碎,迅速地消融于空气之中,变得无影无踪。
“我去说吧,太晚了,你一个人不安全。”
一刻钟之后,郁昌再度推开大门,带入一室微风。
他的谈判显然卓有成效,楼下的那户人家,在几分钟前,像被集体按下了消音键,大人不吵了,小孩也不闹了,只传来簌簌的打扫声,大概在清理鸡飞狗跳的战场,算是还给佳宛小区一份应有的清静。
“还好,那户人家也算讲道理……哥哥可真厉害。”
这一次,郁燕算是打心底里佩服对方了。
行行出状元,郁昌做了这么久销售,确实锻炼出了一副好口条,要不是他平时懒得管闲事,或许能在居委会闯出一份名堂。
“事先录了音,要是他们再吵下去,我就报警找业主。”
郁昌揉了揉太阳穴,蹙着浓黑的眉,显然被闹得不轻,“毕竟初来乍到,他们也怕被赶出去。”
楼下的喧嚣告一段落,可聊的话题终结之后,那种难以忽视的、几乎让人难堪的寂静,便再度浮现了出来。
郁燕磨磨蹭蹭,在外面捱了一会儿,实在受不了这种氛围,心念一动,故意打了个哈欠,乌溜溜的眼睛一眨,像两丸流转的水银,转过身去,便要脚底开溜。
“……既然已经没事了,我有点困,就先回去睡觉了,哥哥你也早点睡吧,晚安。”
然而,她刚刚迈开腿,右侧的肩膀上,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,力道轻柔,又不容忽视地按住了。
对方弯着腰,垂下臂膊,蜷起修长的手指,轻轻地裹住女孩的手,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之下,低下头,直视着面前显得有些慌乱的小妹妹,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,仿佛在做什么无比重大的决定。
“燕燕。”
在说话之前,他十分珍惜地,在郁燕的额前吻了一下。
唇角微凉,带着小苍兰和茉莉花的气味,像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。
郁昌低低地开口。
他心中百转千回,仿佛早已将话语排练了一万遍,脱口之时,却仍觉艰难。
“我们换个房子吧。”
“……哥哥带着你,去别的地方,离开这里,好不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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