顶头上司坐镇,任谁都不敢造次,只能舍命陪君子——若是对方就这么一言不发,坐到天荒地老,他们一干人等,也只能把自己的一只屁股,牢牢地黏在椅面上,直到沧海桑田之后,化成形态各异的几尊化石,被考古队挖掘出来,送去未来的博物馆,做一次专题展览,命名为《官僚主义害死人》。
好在对方的心思,并非这般歹恶,也没有领导折磨员工的恶趣味,故意把人留下来,加一些无谓的班。
他好像只是应酬得有些疲累了,暂缓精神,稍作休憩后,就重新站起身来,眸光敏锐地一扫,便把底下员工的众生相,统统收入了眼底。
“辛苦大家了。”
张泽仁细细地拢了拢衣襟,欠身笑道,视线的焦点,往郁昌和刘青云的脸上,不着痕迹地落了下去,像鸟的尾羽掠过湖心,尚未激起一圈涟漪,又很快收回来。
那张白皙的面皮上,带着一种淡淡的和蔼,以及隐隐的笑意——仿佛在冰天雪地里,窥见自己支起的竹筛之下,已经引来了探头探脑的鸟雀,贪食地伸着脖子,正要啄食洒下的秕谷。
他云淡风轻地,对廖经理使了个眼色,对方心领神会,走到一边,不知鼓捣什么去了。
不到半分钟,几人的手机,都纷纷地震动起来。
郁昌掏出那只黑壳机器,按亮屏幕,定睛一看,发现微信里面,属于廖经理的那条信息栏,突然跳出一个红点,仅次于被置顶的郁燕,高居第二。
他眯着半醉的眼睛,往上面随意地一觑,灌下去的那些酒,立刻就被刺激得醒了大半——
对方发起了一笔转账,“1”后面,足足跟了四个“0”,金额一万。
旁边的刘青云显然跟他一样,一双眼瞪得铜铃般大,左看看,右看看,最后惶恐地抬起头,盯着一桌之隔的张泽仁,张了张口,欲言又止,神情竟有些不安。
“今天让大家劳累了一番,我让远东代为转达,算是一点心意。”
张泽仁迎着下面各异的目光,不躲不避,笑了一笑。
“有些晚了,我就不再奉陪了,大家都早点回吧。”
他往郁昌这边,最后看了两眼,风度翩翩地,冲他们颔一颔首,又道:
“——等到再过几天,小郁和青云两个,都清醒过来以后,我们再找个时间,聚在一起,好好地聊聊吧。”
郁昌的车还没修好,这段时间,郁燕在放学之后,只能和对方一起,搭乘计程车回家。
她刚刚从校门出来,还没走近哥哥的身边,就闻到了一股不浅的酒味,就连遇到的司机师傅,都在开车的时候一心二用,忧虑得频频回头张望,连声叮嘱,让乘客看着点,生怕后座的这个醉鬼,什么时候就稀里哗啦地吐了一身。
回到家后,楼道里黑咕隆咚,好巧不巧,声控灯还坏了一个。
她原本想撑着对方的手臂,把哥哥架上楼,当他的人肉拐杖,没想到郁昌却清醒得很,周身一股熏人的酒味,还能如履平地,根本用不着人搀扶。
“哥。”
郁燕不由皱眉,忍不住开口,语气有点埋怨,“这段时间,你明明很少喝成这样了——又是什么应酬啊,那些人还是医生呢,也不怕肝硬化。”
黑夜里,郁昌稳稳当当地站在阶梯上,闻言之后,转过头来,一双眼睛灼灼的,仿佛两丸黑水银一样,在醉红的脸上,流转着暗处的微光。
他一惯是走在前面的,恰恰比她高出几阶,正准备掏出钥匙开门,此时回过头,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,竟显现出一丝罕见的、慑人的神情。
“哪里是什么应酬。”
郁昌不知想到了什么,兀自地冷笑一声,声音橐橐地荡在楼道里,和砖石水泥碰撞在一起,又硬又沉。
“——倒是一桩怪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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